治天下者,定所尙,所尙一定,至於萬千年而不變,使民之耳目純於一,而子孫有所守,易以爲治。故三代聖人,其後世逺者至七八百年。夫豈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於是,蓋其子孫得其祖宗之法而爲據依。
我能用惠者未也。故有彊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於折與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人身,將欲飲藥餌石以養其生,必先審觀其性之爲隂,其性之爲陽,而投之以藥石。藥石之陽而投之隂,藥石之隂而投之陽,故隂不至於涸,而陽不至於亢。茍不能先審觀巳之爲隂,與巳之爲陽攻隂以陽攻陽,則隂者固死於隂,而陽者固死於陽,不可救也。是以善養身者先審其隂陽,而善制天下者,先審其彊弱以爲之謀。昔者周有天下,諸侯太盛,當其盛時,大者巳有地五百里,而畿内反不過千里,其勢爲弱。秦有天下,散爲郡
縣,聚爲京師,守令無大權柄,伸縮進退,無不在我,其勢爲彊。然方其成、康在上,諸侯無小大,莫不臣伏,弱之勢未見於外。及其後世失德,而諸侯禽奔獸遁,各固其國,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區區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彊國,是謂以弱政濟弱勢,故周之天下卒斃於弱。秦自孝公,其勢固巳駸駸焉日趨於彊大,及其子孫巳并天下,而亦不悟,專任法制,以斬撻平民,是謂以彊政濟彊勢,故秦之天下卒斃於彊。周拘於惠而不知權,秦勇於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審天下之勢也。吾宋制治有縣,今有郡,守有轉。
運使以大系小,絲牽繩聯,總合干上,雖其地在萬里外,方數千里,擁兵百萬,而天子一呼于殿陛間,三尺豎子馳傳捧詔而歸之京師,則解印趨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勢,秦之所恃以彊之勢也。勢彊矣,然天下之病,常病於弱。噫,有可彊之勢如秦,而反陷於弱者,何也?習於惠而怯於威也,惠太甚而威不勝也。夫其所以習於惠而惠太甚者,賞數而加於無功也;怯於威而威不勝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賞與刑與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實著於外焉。何謂弱之實?曰:官吏曠隋,職廢不舉,而敗官之罰不加嚴也。多贖數赦,
不問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驕狂,負力幸賞,而維持姑息之恩不敢節也。將帥覆軍,匹馬不返,而敗軍之責不加重也。羌胡彊盛,凌壓中國,而邀金繒、增幣帛之恥,不爲怒也。若此類者,太弱之實也。乆治則又將有大於此,而遂浸微浸消,釋然而潰,以至於不可救止者乗之矣。然愚以爲弱在於政,不在於勢,是謂以弱政敗彊勢。今夫一輿薪之火,衆人之所憚而不𪯌犯者也,舉而投之河,則何熱之能爲?是彊秦之勢而溺於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彊焉者,以此也。雖然,政之弱,非若勢之弱之難冶也。
借如弱周之勢,必變易其諸侯,而後彊可能也。天下之諸侯固未易變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則用威而巳矣,可以朝攺而父定也。夫齊,古之彊國也,而威王又齊之賢王也。當其卽位,委政不治,諸侯並侵,而人不知其國爲彊國也。一旦發怒,裂萬家,封卽墨大夫,召烹阿大夫與常譽阿大夫者,而發兵擊趙、魏、衛,趙、魏、衛盡走請和,而齊國人人震懼,不敢飾非者,彼誠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濟其弱也。况今以天子之尊,籍郡縣之勢,言脫於口而四方響應,其所以用威之資,固巳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爲,焉
有爲可者?今誠能一留意於用威,一賞罰,一號令,一舉動,無不一切出於威,嚴,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斷而不牽衆人之是非。用不測之刑,用不測之賞,而使天下之人視之如風雨雷電,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從發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後平民益務檢愼,而姦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懼刑法之及其身,而歛其手足,不敢輙犯法,此之謂彊政。政彊矣,爲之數年,而天下之勢可以復彊。愚故曰:乗弱之惠以養威,則處發而天下震慄。然則以當今之勢,求所謂萬世爲帝王,而其大體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
富貴之間,而不知自止。達者安於逸樂而習爲高岸之節,顧視四海饑寒困窮之士,莫不嚬蹙嘔噦而不樂;窮者藜藿不飽,布褐不暖,習爲貧賤之所摧折,仰望貴人之輝光,則爲之顚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與語於輕富貴而安貧賤。何者?彼不知貧富貴賤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習於富貴之榮而狃於貧賤之辱者,而後可與語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於富貴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貴之極,止於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誰爲之名?豈天爲之名耶?其無乃亦人之自相名耶?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於
卿大夫而下至於士,此四者皆人之所自爲也,而人亦自貴之。天下以爲此四者絶群離類,特立於天下而不可幾近,則不亦大惑矣哉!盍亦反其本而思之,天此四名者,其初皆出於天下之人,出於私意以自相號呼者而巳矣。夫此四名者,果出於人之私意,所以自相號呼也,則夫世之所謂賢人、君子者,亦何以異此?有才者爲賢人,而有德者爲君子,此二名者夫豈輕也哉?而今世之士得爲君子者,一爲世之所棄,則以爲不若一命士之貴,而况以與三公爭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於南海,與夫今日之爲東諸侯也,君
子豈有間於其間,而明公亦豈有以自輕而自重哉?洵以爲明公之習於富貴之榮,而狃於貧賤之辱,其𠹉之也蓋以多矣,是以極言至此,而無所迂曲。洵西蜀之匹夫,嘗有志於當世,因循不遇,遂至於老。然其常所欲見者,天下之士蓋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巳略見矣,而獨明公之未𠹉見,毎以爲恨。今明公來朝,而洵適在此,是以不得不見。伏惟加察幸甚。上王長安判府左丞閣下:天下無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貴,士甚賤,從士而逆數之,至於天子,其積也甚厚,其爲變也
甚難。是故天子之尊至於不可指,而士之卑至於可殺。嗚呼!見其安而不見其危,如此而巳矣。衞懿公之死,非其無人也,以鶴辭而不與戰也。方其未敗也,天下之士望爲其鶴而不可得也;及其敗也,思以千乘之國與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於如此,則天子之尊可以慄栗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於下,又焉敢以勢言哉?故夫士之貴賤,其勢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權在士。世衰道喪,天下之士學之不明,持之不堅,於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權,下而就一匹夫貴賤之勢。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
一瓦缶,幾何其不舉而棄諸溝也?古之君子,其道相爲徒,其徒相爲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則天下之七相率而大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憂,而後有失一士之懼。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輕用之,而其終也亦輕去之。嗚呼,其亦何便於此也?當今之世,非有賢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賢士不能奮其後。洵從蜀來,明日將至長安,見明公而柬伏,惟讀其而察其心,以輕重其禮,幸甚幸甚!上田樞密:天之所以與我者,夫豈偶然哉?堯不得以與丹朱,舜
不得以與商均,而瞽瞍不得奪諸舜。發於其心,出於其言,見於其事,確乎其不可易也。聖人不得以與人父,不得奪諸其子,於此見天之所以與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與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實置之,其名曰棄天。自𤰞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與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褻天。棄天,我之罪也;䙝天,亦我之罪也。不棄不褻而人不我用,不我用者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則棄天、䙝天者,其責在我,逆天者,其責在人。在我者,吾將盡吾力之所能爲者以塞夫天。
之所以與我之意,而求免乎天下後世之譏,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免夫一身之責之不暇,而暇爲人憂乎哉?孔子、孟軻之不遇,老於道塗而不倦、不慍、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責之所在也。衛靈、魯哀、齊宣、梁惠之徒,不足相與以有爲也,我亦知之矣,抑將盡吾心焉耳。吾心之不盡,吾恐天下後世無以責夫衛靈、魯哀、齊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將有以辭其責也。然則孔子、孟軻之目將不瞑於地下矣。夫聖人、賢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貧賤,如此而富貴,升而爲天,沉而爲泉,流而爲川,止而爲山,彼不
預吾事,吾事畢矣。竊怪夫後之賢者之不能自處其身也,饑寒窮困之不勝,而號於人。嗚呼!使吾誠死於饑寒窮困耶,則天下後世之責,將必有在。彼其身之責不自任以爲憂,而我取以加之吾身,不巳過乎?今洵之不肖,何敢以自列於聖賢,然其心亦有所不甚自輕者。何則?天下之學者,孰不欲一蹴而造聖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貧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與,雖以貧人富人之權。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殺人,非天之所與,雖以生人殺人之權。
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於聖人賢人之術,亦己乆矣,其言語、其文章,雖不識其果可以有用於今而傳於後與否?獨怪其得之之不勞。方其致思於心也,若或起之;得之心而書之紙也,若或相之。夫豈無一言之幾乎道?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巳,故其心得以自負。或者天其亦有以與我也。曩者見執事於益州,當時之文,淺狹可笑,饑寒窮困亂其心,而聲律記問,又從而破壞其體,不足觀也巳。數年來,退居山野,自分永棄,與世俗日踈濶,得以大肆其力於文章。詩人之優矛,騷人之淸深,
孟、韓之温淳,遷、固之雄剛,孫吳之簡切,投之所嚮,無不如意。常以爲董生得聖人之經,其失也流而爲迂;晁錯得聖人之權,其失也流而爲詐。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賈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見其人也。作策二道,曰審勢𡩨敵,作書十篇,曰權書。
歷代文選
| 传统分类: 集部 | 总集类 现代分类: 文学 作者: 明 凌云翼 撰、明 杨愈茂 撰 朝代: 明 版本: 刻本 刊印朝代: 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