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葵陽論太宗賞花賦詩,忽大治而樂其所樂者,君子不許其樂也。夫喜樂之情固不能無,而對時育物之心,亦君子
所不廢者。肰帝王必先憂天下之憂,而後樂天下之樂,否則私,私則縱,縱則至於亂矣。此太宗之賞花賦詩,所以爲失也,其何益於天下事邪?吾推太宗之意,毋亦以今之時,太原下矣,江南平矣,德昭、廷美殄矣,太平興國之治,眞若春風之宣和,而四方無事之日,正玩物適情之景也。由是王輦遊幸,品百花以舒懷,金鐺侍從,均二人以宴樂。𠬧上𫟍生生之意而入諸肺
腑,發肺腑生生之意而侈諸咏歌。萬紫千紅,悉供酒斚之春;剪紅繪綠,曲盡翰𫟍之玅。孰不以爲春風沂水之樂固不能過,而有周君臣之情,亦如此爾。殊不知周人之詩,有爲而作,詩人之花,因物起與,曾有賞花而賦詩乎?賞花賦詩,亦騷人墨客、志士達人,取之以發灑樂之情,資筆端之巧者也。故有愛牡丹而咏者,牡丹,花之富貴者也;有愛菊花而咏者,菊花,花之隱逸者也;有愛蓮花而咏者,蓮花,花之君子者也。踈影橫斜之梅,
玄都觀𫟚之𣑯,獨向秋江之芙蓉。古今之因物寄咏者,不可一二數。帝王也者,豈若人比哉?天地頼之輔相,祖宗頼之繼𫐠,蕐夷頼之奠安。一日不謹,或貽莫大之憂;一時不謹,或致亡竆之患。朝収其禁令,晝考其國軄,夕省其典刑,夜儆其百工,朝至于日昃,不遑暇食者也。不遑暇食,則際春和之時,君臣豈無當爲之事?晏子有省耕省
歛之說,月令有掩骼埋胔之說,又有養老敬賢之說。天子若知農事重,而賞及農夫,則五月糶谷之詩,可轉而爲大田之咏矣。九重若知邊塞苦,而賞及枯骨之詩,可轉而爲吊古之詩矣。調美如梅者賞其賢,隱德如蘭者賞其淸,風如𣑯李者賞其仁,而九月之梨,六郎之蓮,
皆在所必去,則棠棠者蕐之詩,不可以繼或黄或白之作乎?由是天下含笑,四海長春,人將誦帝之和爲治也。借曰當太宗之世,前此數者能行之矣,天下已太平無事也,獨不觀太平之盛,孰有過唐、虞、三代之時乎?肰君臣儆戒,聞有明良喜起之歌,未聞有賞花之歌;聞有競競業業之謨,未聞有賞花之謨;有縱欲敗庹之訓,未聞有
賞花之訓。况太宗繼綂之𥘉,比之唐、虞、三代,相去已萬萬者。德昭之縊,廷美之貶見前,則花之本根蹙㧞,不若葛藟之庇矣。楚王旣廢,壽王未立,則花之大斡憔悴,不若橋梓之固矣。夏州反覆,契丹入冦,則花之枝葉未静,不若扶桑之茂矣。
蝗螟多作。戎馬縱横,所以害花之節,食花之心,尚可勝言邪?君臣於此,朝夕注想,必庇其根,必強其斡,必茂,其枝葉,猶懼不暇,柰何君曰賞花,臣亦曰賞花;君曰賦詩,臣亦曰賦詩。管絃奏而壼觴流,壼觴流而詩詠出,䴡辭佳句,不出露下月中之形,上唱下和,豈有民𢑱物則之訓?棠棣之蕐,鄂不韝韚,棠棣可以賞而賦,𤞣本根已㧞,果能冝其兄弟邪?𣑯之夭夭,其葉蓁蓁。𣑯夭可
以賞而賦,肰大斡尚瘁,果能冝其家人邪?皇皇者蕐,于彼原隰。皇蕐可以賞而賦,肰枝葉未静,果有蠻荆來威之盛邪?賦百花之奇特,不若賦有菀之奇特;賦百花之馨香,不若賦眀德之馨香。花郁郁而外邊之苦,柳依稀而發森,孰知小民之依?伯益曰:無怠無荒,四夷來王。今其怠荒之萌乎?周書曰:無滛于觀于遊,
今其觀遊之滛乎?在上者不聞有因時自戒之心,在下者不聞有因事納忠之意,如之何其可也?雖曰太宗之英明,齊賢軰之輔佐,天下固不若是之𡚁。肰儆戒無虞,必防其漸,其亡其亡,繫于苞桑,豈可以躭酒嗜音爲細故而忽之邪?自是曲宴賦詩,指爲常事,馴至花石之綱,大爲靖康之𥚽。斯時斯際,花固可以春情而賞,
而詩固可以賦而退虜邪?善乎歐陽公之詩曰:玉輦經年不遊幸,上林好花莫爭開。其所以箴當時遊幸之𡚁亦至矣。惜乎當時作賞花之賦者,未知果能以是爲諷諌之詩否邪?吳因之評宋太宗苟安目前,命羣臣賞花賦詩,自謂
春風和煦世界矣,不知國家之根本已撥,枝葉已枯,而君若臣曽無片言交儆。故君子曰:彼先天下之樂者,大宗也;而忘天下之憂者,亦大宗也。
李卓吾論范仲淹:使張雎陽不愛死,則郭令公不得羡収京之勲;使叚司農不亟死,則李太尉不得專克復之績;使范文正不貪宋朝人物第一之名,
則巍巍相業,又豈潞公、魏公諸賢所敢望哉?何也?以此三公者,才智固有以大過於人也。惟有以累之,故其智不得藏,而才不得小焉爾。肰亦古今之傑矣。予固不忍係之于名臣之列,而特附見於此云。何也?天下唯相才、將才最難得也。相才得肰後朝廷尊,將才得肰後朝廷益尊。若其他枝,能皆𭠎羅畢舉于將相之門者,安可與將相竝?
勿曰文正之賢,當列在德行之科。審如是,知文正亦且不知德行矣。世固有行可以表軌世,而無益於國家事,如尾生、孝己者,豈少邪?評以文正公相業擬之,文潞公、韓魏公,誠是一之名,恐非公𭃡心也。至以將德行之科,其眞有以知公矣。總之,意局俱出人一頭地。
慈谿論𡨥凖以眞宗爲孤注代易姓之𥚟,未有不始契丹者也。將趙、杜則他人帝,將周、宋二祖則己帝。故凖不得已而以身與天子親征,愚以爲非也。夫所繇患易姓者,慮也𣵫,而其見形也久,景德亡是也。易夝者,其王故孱王也,其臣故黠隂,諸徤兒故狎。于時,將相大臣故肺腑,而
天子自爲,卽不遣不禦契丹,猶帝也。至于景德,天子總挈于尺一撝,使天下而亡有奸飫宋德,而亡有𢵧𤞣而不逞之心,則杜、周、宋二祖卽有之,未易以倉卒剽攫也。夫妄意萬無一有之事,而以危無隄之輿,彼且以凖也哉?曰:肰,則凖何以往?契丹至桀虜也,彼傾其
部落而來,士之矯箭控弦者十餘萬,至疆也,蕭撻凛、邪律奴爪,其軍法陣伍至習熟也,而孰視當時中國之將,不如周、宋二太祖而誰哉?舊臣宿將,佩風雲而起者,又稍稍物故,其新進之士,大都紈袴少年,木畺而矜爲容者耳,故凖不得不往。凖故自計其可拆箠笞此虜,而它未有當之者,故往也。曰:其以帝親征,何也?曰:不得已也。古者有疆場之事,其王心愾而斷,故戰
可勁;其任之專,故謀可外決。左右大臣和,故功可畢,是以將可獨往,而属車之塵不揚。至景德則不肰。史稱帝寛仁慈愛,又厭兵。夫誠寛仁慈愛而又厭兵也,一旦聞邊吏之不戒,有不凜凜惴心者乎?其左右大臣比肩凖,而不妬凖,中壞沮之者誰乎?其不巽愞而幸無連兵者誰乎?大將提孤軍萬里外,而妒姤巽愞者,介天子之惴心而撓于中。于是迎擊而斬之,議以爲冒;壁而苦之,議以爲遛;
飲愽而誤之,議以爲弛。固守不和則議以爲喜事,多方要敵,則議以爲迂。于是大者有杜郵之僇,小者有馬服之代,又其小者有掣書之患。夫敵在其前,讒在其後,兵在其外,制在其中,則雖嫖姚、營平之畧亡所振,而飛將軍之技亡所施,法,所謂内變者
也。史稱凖不許和,㑹有讒凖幸兵者。不得已乃許之。夫左右大臣,誠和則無讒,帝誠愾且斷,誠專任凖,則無惧讒,安所不得已矣?且也是時,帝朝夕凖而耳目,其誅撻凛之功,而猶若是,况欲天子依其在京去和門千萬里,而而顓顓以獨慮決事哉?故凖不往,契丹不可敵,不以天子往,契丹亦不
可敵。凖之往,凖之以天子往,不得已也。其曰懲五代易姓,非也。肰則可常乎?曰:如凖之時之才,而可不肰,是珠抵鵲也。張侗𥘉評:國之大政,在人主不能躬親,不得不属之相。𡨥凖奉眞宗北征契丹,而讒者以爲孤注,誤矣。
王廉論李綱固守京師宋徽、欽時,金虜入𡨥,李綱力主固守京師,以衛社稷。夫死社稷,諸侯守土之職,非天子之事也。李網不此之悟,而欲畱一帝固守京師,以待勤王之師,與虜背城一戰,以決勝負。若綱者,贒則贒矣,不幾於知常而不知變者乎?昔太王避狄,侯國
以存,况萬乘之尊乎?故唐玄宗幸蜀以避祿山,代宗幸陜以避吐蕃,德宗幸奉天以避朱泚,卒頼勤王之師,再造唐祚。使當是時,三宗皆李綱之議,則安、祿山、吐蕃、朱泚之𢡖,三宗能不震驚乎?綱力主其議,二帝從之,幸而幹離不𡬶以師退,京師頼以無虞。及綱罷,是後朝臣不建行幸之議。至冬,虜復入冦,何㮚又執網議,欽宗以足頓地,誓死社稷,羣臣乃不復言,遂至二帝北廵,
貽宗廟之羞,醸人民之𥚟,實自綱、㮚知常而不之計。若從太王避狄之謀,而襲三宗爲元帥,李用之不疑,詔徴天下勤王之師以善者也。卽有不虞,亦無北遷之𥚟。顧之計,致二帝身亡國削,哀哉!哀哉!按眞宗澶淵之役,當宋室全盛之時,群臣知宋之力足以致勝也。冦萊公之謀方張,力不能守行幸,以啚後
無可遷之地,則死守苟可啚存,太乎!王公之論卓矣。
王槐墅論韓魏公:天下大文章上臣之相天下,非徒自有其文而己,必有天下之文者,而其文始閎。夫輔世者亦焉所廢文矣。顧自有其文者,用一人,有天下之文者,用天下。相臣而自用其文,則其所經方而致遠,甄物而成化者,或反靡靡而無當,而其浮英蕐,沈道德,不過敝跬譽無用之言已爾。
夫惟不自有其文,而有天下之文,天下所謂澄心凝思,耿慮績藻之士,吾爲之㝢以撡幅之寄,而托以童采之任。是故椎璞持重,明其德,而銜鉤纓繳者程其材;組正紳,端其體,而叩景彈響者宣其趣。夫是以精不騖于巵辭,文不遺于一札,而光蕐無量,馨烈彌茂。故日相天下者,有天下之文而
爲也。宋韓魏公𤦺爲相,或謂之曰:公德業無公曰:某爲文,而歐陽永叔學士,天下文章莫大于是。噫!文章而歸之天下則大矣。嘗謂相天下者,其文與文士異。文士泉而潜浸,或不經緯天地;而相天下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有變和叅賛之文;文士觀古今于須臾,縣四海,或不足以材官,而相天下者,簡秩百職,鈞一四海,則有綱紀法
爲𤦺棪善殊方而爲愽,或不足以控制夷裔,而相天下者,諧丁令爕,則有禮樂軌物之文。凢文士之文,文而相天下者之文,則有天下之文。爲文而風雲月梅,舟楫實惟。左右横舟,弗炫其工。風檣陣馬,弗愽其趣。
要之辭人敷㻴藻玉于下,而宰相結受物色于上;才子披蕐振秀於一人,而宰相黻黼組織于天下。葢昔者國僑之相鄭,厭秦楚之求,而交疆場之好,不一日廢也。廼僑則以命公孫揮,而四國子産有辭;公孫弘起家至平津侯,文麗而務巨,言耿而趣深,筆瀧漉而兩集,肰而靣折
長孺,議者病其曲學蔽贒,而多其文焉者,才人之效也。集衆而廣忠者,上臣之行也;藏之名山而廣之同好者,一家之言也;運之廟堂而措之六合者,天下之事業也。當仁宗英明之朝,一時賢相無過魏公,而副墨舍毫之臣無如永。
儲貳末建,有策定之勲,而軋茁不變,銁棘不除,則以問永叔。兩宮未好,有調酥之術,而五代無史,兩制無集,則永叔新法未罷,有愷切之無。敬輿属辭無子長,則以問永叔。范、富未進,有連茹之㧞;
守忠未黜,有空頭之敇,而朋性無論,則以問永叔。故夫攬五色卿雲之見,而知社稷之功;披經畧延州之議,而覺老成之策;味四策七事之陳,而見總理之猷;
誦顧命元勲之碑,而欽奠鼎之績。德業流于盤,而文章披于府庫。嘻!疇謂永之文非魏公之文,又疇謂魏公德業有餘,而文章𦕈乎不足也。且夫重錦𦂶錯,染人之所成,貴人服之,而天下蕐貴人之衣;騏驎緑耳,造父之所範,貴人乗之,而天下良貴人之馬。故智莫良于用才,文莫大于兼士。向使魏公當三朝之寵,輔世調君,隱隱㤈㤈,漫無可述,而徒寄身于
翰墨,見意于篇章,斤斤焉與握觚濡毫之徒,競蕐角藻。而才如歐陽,反阨之,使不得呈能而見伎,則雖炳如絺繡,悽如繁絃,綴函京灞岸之逸響,采零雨朔風之高韵,君子猶以爲禽鳥之悲號,秋蟲之過耳已爾。夫惟開誠布公,咷延東閣,才人𭴬士,得委意剸神,楊榷國蕐,則雖木疆椎樸,搦少文,取𠷣于拙目,䝉笑于枯枝,
君子猶以爲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何者?自有其文者用一人,有天下之文者用天下,其所用異也。世主知一人之文,而不知有天下之文,宰相知用一人,而不知用天下,于是有摭經術之蕐,致委執政,遂以文能辯愽之說,濟其更張矯俗之思,而靑苖手實,至同商賈,一時文士,流遷播蕩,且濵之九死,不少恤焉。嗚呼!以此較彼,竟孰
大而孰小也?語有之:養實者不育蕐,調行者不餙辭。而仲虺之辭曰:自用則小,休休哉!魏公可爲萬世相臣。范霍林評相臣不自文,而用天下之文,皆其文。試𮗚魏公三朝元老,其德業炳燿古今,何莫非眞正大文章。引子産、公孫弘、王安石,最中㫖綮,王公其眞能文乎?
傳夏器論趙淸獻入蜀
鼎鐫諸方家彙編皇明名公文雋
| 传统分类: 集部 | 总集类 现代分类: 文学 作者: 明 袁宏道 撰、明 张鼐 撰、明 丘兆麟 撰、明 吴从先 撰、明 陈万言 撰、明 郑思鸣 撰 朝代: 明 版本: 刻本 刊印朝代: 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