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後貴仁,道失然後貴義。是故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義飾則純樸散矣,是非形則百性眩矣,珠玉尊則天下爭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夫禮者,所以别尊卑,異貴
賤;義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際也。今世之為禮者,恭敬而忮;為義者,布施而德。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則失禮義之本也,故搆而多責。夫水積則生相食之魚,土積則生自宂之獸,禮義飾則生偽匿之本。夫吹灰而欲無眯,渉水而欲無濡,不可得也。古者民童蒙不知東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其衣致煖而無文,其兵戈銖而無刄,其歌樂而無轉,其哭哀而無聲。鑿井而飲,耕田
而食,無所施其美,亦不求得。親戚不相毁譽,朋友不相怨德。及至禮義之生,貨財之貴,而詐偽萌興,非譽相紛,怨德並行,於是乃有曾參、孝己之美,而生盗跖、莊蹻之邪。故有大路、龍旂、羽葢垂緌,結駟連騎,則必有穿窬、柎揵、抽箕、踰備之姦;有詭文、繁繡、弱緆、羅紈,必有菅屩、跐踦,裋褐不完者。故高下之相傾也,短脩之相形也,亦明矣。夫蝦蟇為鶉,水蠆為𧐟莣,
皆生非其類,唯聖人知其化。夫胡人見黂,不知其可以為布也;越人見毳,不知其可以為旃也。故不通於物者,難與言化。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見,太公望問周公曰:「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親親。」太公曰:「魯從此弱矣。」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而上功。」周公曰:「後世必有劫殺之君。」其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魯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
故易曰:「履霜堅氷至。」聖人之見終始。微言。故糟邱生乎象□,炮烙生乎熱升。子路撜溺而受牛謝。孔子曰:「魯國必好救人於患。」子贛贖人而不受金於府。孔子曰:「魯國不復贖人矣。」子路受而勸德,子贛讓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逺,通於論者也。由此觀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齊於俗,可隨也;事周於能,易為也。矜偽以
惑世,伉行以違衆,聖人不以為民俗。廣厦闊屋,連闥通房,人之所安也,鳥入之而憂;高山險阻,深林叢薄,虎豹之所樂也,人入之而畏;川谷通原,積水重泉,黿鼉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咸池、承雲,九韶,六英,人之所樂也,鳥獸聞之而驚;深谿,峭岸,峻木尋枝,猨狖之所樂也,人上之而慄。形殊性詭,所以為樂者,乃所以為哀;所以為安者,乃所以為危也。乃至天地之所覆載,日月之所照誋,使各便其性,安其居,處其宜,為其能。故
愚者有所修,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摘齒,筐不可以持屋,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鈆不可以為刀,銅不可以為弩,鐡不可以為舟,木不可以為釜。各用之於其所適,施之於其所宜,卽萬物一齊而無由相過。夫明鏡便於照形,其於以函食,不如簞;犧牛粹毛冝於廟牲,其於以致雨,不若黒蜧。由此觀之,物無貴賤,因其所貴而貴之,物無不貴也;因其所賤而賤之,物無不賤也。夫玉璞不猒厚,角䚩
不猒薄,漆不猒黒,粉不猒白,此四者相反也,所急則均,其用一也。今之裘與蓑孰急?見雨則裘不用,升堂則蓑不御,此代為常者也。譬若舟、車、楯、肆、窮廬,故有所宜也。故老子曰:「不上賢者。」言不致魚於木,沉鳥於淵。故堯之治天下也,舜為司徒,契為司馬,禹為司空,后稷為大田師,奚仲為工。其導萬民也,水處者漁,山處者木,谷處者牧,陸處者農。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澤
皐織網,陵阪耕田,得以所有易所無,以所工易所拙。是故離叛者寡,而聽從者衆。譬若播棊丸於地,員者走澤,方者處髙,各從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若風之遇簫,忽然感之,各以清濁應矣。夫猨狖得茂木,不舎而宂;狟狢得埵防,弗去而縁。物莫避其所利,而就其所害。是故隣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而足迹不接諸侯之境,車軌不結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故亂國若盛,治國若虚,亡國若不足,存國若有餘。虚
者,非無人也,皆守其職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於末也。有餘者,非多財也,欲節事寡也;不足者,非無貨也,民躁而費多也。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其禁誅,非所為也,其所守也。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治睦者不以睦以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治君者不於君以欲治欲者不於欲以性治性者不於性以德治德者不以德以道。原人之性,蕪穢而不得清明者,物或堁也。羌、氐、僰、翟,嬰兒生皆同聲。及其長
也,雖重象、狄騠,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今三月嬰兒生而徙國,則不能知其故俗。由此觀之,衣服禮俗者,非人之性也,所受於外也。夫竹之性浮,殘以為牒,束而投之水則沉,失其體也;金之性沉,託之於舟上則浮,勢有所支也。夫素之質白,染之以湼則黒;縑之性黃,染之以丹則赤。人之性無邪,乆湛於俗則易,易而忘本,合於若性。故日月欲明,浮雲葢之;河水欲清,沙石濊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聖人能遺
物而反己。夫乗舟而惑者,不知東西,見斗極則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極也,以有自見也,則不失物之情;無以自見,則動而惑營,譬若隴西之遊,愈躁愈沉。孔子謂顔回曰:「吾服汝也,忘。而汝服於我也,亦忘。雖然,汝雖忘乎,吾猶有不忘者存。」孔子知其本也。夫縱欲而失性,動未嘗正也,以治身則危,以治國則亂,以入軍則破。是故不聞道者,無以反性。故古之聖王,能得諸己,故令行禁止,名傳後世,德施四海。是故凡將舉事,必
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若璽之抑埴,正與之正,傾與之傾。故堯之舉舜也,決之於目;桓公之取寗戚也,斷之於耳而已矣。為是釋術數而任耳目,其亂必甚矣。夫耳目之可以斷也,反情性也。聽失於誹譽,而目淫於采色,而欲得事正,則難矣。夫載哀者聞歌聲而泣,載樂者見哭者而笑。哀可樂者,笑可哀者,載使然也。是故貴虚。故水擊則波興,氣亂則智昬。智昬不可以為政,波水不可以為平。故聖
王執一而勿失,萬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夫一者至貴,無適於天下。聖人託於無適,故民命繫矣。為仁者必以哀樂論之,為義者必以取予明之。目所見不過十里,而欲遍照海内之民,哀樂弗能給也。無天下之委財,而欲遍贍萬民,利不能足也。且喜怒哀樂,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發於口,涕之出於目,此皆憤於中而形於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煙之上尋也。夫有孰推之者?故強哭者雖病不哀,強親者雖笑不和。情發於中,而聲應
於外。故釐負覊之壺餐,愈於晉獻公之垂棘;趙宣孟之束脯,賢於智伯之大鐘。故禮豐不足以效愛,而誠心可以懷逺。故公西華之養親也,若與朋友處;曾參之養親也,若事嚴主烈君,其養一也。故胡人彈骨,越人囓臂,中國㰱血也,所由各異,其於信一也。三苗髽首,羌人括領,中國冠笄,越人鬋髪,其於服一也。帝顓頊之法,婦
人不辟男子於路者,拂之於四達之衢,今之國都,男女切踦,肩摩於道,其於俗一也。故四夷之禮不同,皆尊其主而愛其親,敬其兄;獫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嚴其上。夫鳥飛成行,獸處成羣,有孰教之?故魯國服儒者之禮,行孔子之術,地削名卑,不能親近來逺。越王句踐劗髪文身,無皮弁,搢笏之服,拘罷拒折之容,然而勝夫差於五湖,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諸侯皆率九夷
以朝。胡、貉、匈奴之國,縱體拖髪,箕倨反言,而國不亡者,未必無禮也。楚莊王裾衣博袍,令行乎天下,遂霸諸侯。晉文君大布之衣,䍧羊之裘,韋以帶劒,威立于海内。豈必鄒、魯之禮之謂禮乎!是故入其國者從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諱,不犯禁而入,不迕逆而進,雖之夷狄徒倮之國,結軌乎逺方之外,而無所困矣。禮者,實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故禮因人情而為之節文,而仁發恲以見容,禮不過
實,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也。夫三年之䘮,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偽輔情也;三月之服,是絶哀而迫切之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終始,而務以行相反之制,五縗之服,悲哀抱於情,葬薶稱於養,不强人之所不能為,不絶人之所能已,度量不失於適,誹譽無所由生。古者非不知繁升降槃還之禮也,蹀采齊、肆夏之容也,以為曠日煩民而無所用,故制禮足以佐實喻意而已矣。古者非不能陳鐘鼓,
盛筦簫,揚干戚,奮羽旄,以為費財亂政,制樂足以合歡宣意而已,喜不羡於音。非不能竭國糜民,虚府殫財,含珠鱗施,綸組節束,追送死也。以為窮民絶業,而無益於槁骨腐肉也,故葬薶足以收斂葢藏而已。昔舜葬蒼梧,市不變其肆;禹葬㑹稽之山,農不易其畝;明乎死生之分,通乎侈儉之適者也。亂國則不然,言與行相悖,情與貌相反,禮飾以煩,樂優以淫,崇死以害生,乆
䘮以招行。是以風俗濁於世,而誹譽萌於朝,是故聖人廢而不用也。義者,循理而行宜也;禮者,體情制文者也。義者,宜也;禮者,體也。昔有扈氏為義而亡,知義而不知宜也。魯治禮而削。知禮而不知體也。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祀中霤,葬成畝,其樂咸池、承雲、九韶。其服尚黄,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戸,葬牆置翣,其樂夏籥、九成、六佾、六列、六英,
其服尚青,殷人之禮,其社用石,祀門,葬樹松。其樂大濩、晨露,其服尚白。周人之禮,其社用栗。祀竈,葬樹栢,其樂大武、三象、棘下,其服尚赤。禮樂相詭,服制相反,然而皆不失親踈之恩,上下之倫。今握一君之法籍,以非傳代之俗,譬由膠柱而調琴也。故明主制禮義而為衣,分節行而為帶。衣足以覆形,從典墳,虚循撓,
便身體,適行歩,不務於奇麗之容,隅眥之削;帶足以結紐收祍,束牢連固,不亟於為文句䟽短之鞵。故制禮義,行至德,而不拘於儒墨。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所謂聰者,非謂聞彼也,自聞而已。所謂達者,非謂知彼也,自知而已。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得則道得矣。道之得也,以視則明,以聽則聰,以言則公,以行則從。故聖人財制物也,猶工匠之斵削鑿枘也,宰庖之切割分别也,曲得其宜而不折傷。拙工則不然,大則塞而不入,
小則窕而不周,動於心、枝於手而愈醜。夫聖人之斵削物也,剖之判之,離之散之,已淫已失,復揆以一。旣出其根,復歸其門,已雕已琢,遂反於樸。合而為道德,離而為儀表。其轉入玄冥,其散應無形。禮義節行,又何以窮至治之本哉?世之明事者,多離道德之本,曰禮義足以治天下,此未可與言術也。所謂禮義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風俗一世之迹也。譬若芻狗土龍之始成,文以青黄,絹以綺繡,纒以朱絲,尸祝袀袨,
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後,則壤上草□而已。夫有孰貴之?故當舜之時,有苗不服,於是舜脩政偃兵,執干戚而舞之。時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積薪,擇丘陵而處之。武王伐紂,載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為三年之䘮。始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聖人之所以應時耦變,見形而施宜者也。今之修干戚而笑钁,挿,知三年非一日,是從牛非馬,以徴笑羽也。以此應化,無以異於彈一絃而
㑹棘下。夫以一世之變,欲以耦化應時,譬猶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儀不可以百發,一衣不可以出歲。儀必應乎高下,衣必適乎寒暑,是故世異則事變,時移則俗易。故聖人論世而立法,隨時而舉事。尚古之王,封於㤗山,禪於梁父,七十餘聖,法度不同,非務相反也,時世異也。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為法。所以為法者,與化推移者也。夫能與化推移為人者,至貴在焉爾。故狐梁之歌可隨
也,其所以歌者不可為也。聖人之法可觀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辯士言可聽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淳均之劒不可愛也,而歐冶之巧可貴也。今夫王喬、赤松子吹嘔呼吸,吐故内新,遺形去智,抱素反眞,以遊玄眇,上通雲天。今欲學其道,不得其養氣處神,而放其一吐一吸,時詘時伸,其不能乗雲升假亦明矣。五帝三王經天下,細萬物,齊死生,同變化,抱大聖之心以鏡萬物之情,上與神明為
友,下與造化為人。今欲學其道,不得其清明玄聖,而守其法籍憲令,不能為治亦明矣。故曰:「得十利劒不若得歐冶之巧,得百走馬不若得伯樂之數。」樸至大者無形狀,道至眇者無度量。故天之圎也不得規,地之方也不得矩,徃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道在其間而莫知其所。故其見不逺者不可與語大,其智不閎者不可與論至。昔者,馮夷得道以潜大川,鉗且得道以處崑崙,扁鵲以治病,
造父以御馬,羿以之射,倕以之斵,所為者各異,而所道者一也。夫禀道以通物者,無以相非也。譬若同陂而溉田,其受水鈞也。而屠牛而烹其肉,或以為酸,或以為甘,煎熬燎炙,齊味萬方,其本一牛之體。伐楩柟豫樟而剖梨之,或為棺槨,或為柱梁,披斷撥檖,所用萬方,然一木之樸也。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體也。譬若絲竹金石之㑹,樂同也;其曲家異,而不失於體。伯樂、韓風、秦
牙、管青,所相各異,其知馬一也。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其得民心鈞也。故湯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禮,桀、紂之所以亡,而湯、武之所以為治。故剞劂銷鋸陳,非良工不能以制木;鑪橐埵坊,設,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何則?游乎衆虚之間。若夫規矩鉤繩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故瑟
無絃,雖師文不能以成曲。徒絃則不能悲。故絃,悲之具也,而非所以為悲也。若夫工匠之為連鐖、運開、隂閉、眩錯,入於冥冥之眇,神調之極,游乎心手衆虚之間,而莫與物為際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師之放意相物,寫神愈舞,而形乎絃者,兄不能以喻弟。今夫為平者凖也,為直者繩也,若夫不在於繩凖之中,可以平直者,此不共之術也。故叩宫而宫應,彈角而角動,此同音之相應也。其於五音無所比,而二
十五絃皆應,此不傳之道也。故蕭條者形之君,而寂漠者音之主也。天下是非無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謂是與非各異,皆自是而非人。由此觀之,事有合於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於心者,而未始有非也。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於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於心者也。忤於我未必不合於人也,合於我未必不非於俗也。至是之是無非,至非之非無是,此眞是非也。若夫是於此而非於彼,非
於此而是於彼者,此之謂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彼一是非,宇宙也。今吾欲擇是而居之,擇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謂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為寛裕者曰勿數撓,為刻削者曰致其醎酸而已矣。晉平公出言而不當,師曠舉琴而撞之,跌祍宫壁。左右欲塗之。平公曰:「舎之,以此為寡人失。」孔子聞之曰:「平公非不痛其體也,欲來諫者也。」韓子聞之曰:「羣臣失禮而弗誅,是縱
過也。有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故賓有見人於宓子者。賓出,宓子曰:「子之賓獨有三過:望我而笑,是攓也,談語而不稱師,是返也;交淺而言深,是亂也。」賓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談語而不稱師,是通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故賓之容一體也,或以為君子,或以為小人,所自視之異也。故趣舎合,即言忠而益親;身疏,即謀當而見疑。親母為其子治扢,秃而血流至耳,見者以為其愛之至也;使在於繼母,則過者以為嫉也。事之情
一也,所從觀者異也。從城上視牛如羊,視羊如豕,所居高也。闚面於盤水則員,於杯則隨,面形不變其故,有所員有所隨者,所自闚之異也。今吾雖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窺我者乎?若轉化而與世競走,譬猶逃雨也,無之而不濡。常欲在於虚,則有不能為虚矣。若夫不為虚而自虚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故通於道者如車軸,不運於己,而與轂致千里,轉無窮之原也。不通於道者若迷惑,告以東西南北所居聆聆。
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復迷惑也,故終身𨽻於人辟,若俔之見風也。無須㬰之間定矣。故聖人體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則幾於免矣。治世之體易守也,其事易為也,其禮易行也,其責易償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農工商,鄉别州異。是故農與農言力,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是以士無遺行,農無廢功,工無苦事,商無折貨,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興土
功也,脩脛者使之跖钁,强脊者使之負土,𦕈者使之准,傴者使之塗,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胡人便於馬,越人便於舟,異形殊類,易事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聖人總而用之,其數一也。夫先知逺見,達視千里,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責於民,博聞強志,口辯辭給,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於下。敖世輕物,不汙於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為民化。神機隂閉,剞劂無迹,人巧之妙
也,而治世不以為民業。故萇弘、師曠先知禍福,言無遺策,而不可與衆同職也;公孫龍折辯抗辭,别同異,離堅白,不可以衆同道也。北人無擇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淵,不可以為世儀;魯般、墨子以木為鳶而飛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為國俗。夫契輕重不失銖兩,聖人弗用,而縣之乎銓衡;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
準。何則?人才不可專用,而度量可世傳也。故國治可與愚守也,而軍制可與權用也。夫待騕褭、飛兎而駕之,則世莫乗車;待西施、毛嬙而為配,則終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並用之。夫騏驥千里,一日而通;駑馬十舎,旬亦至之。由是觀之,人材不足專恃,而道術可公行也。亂世之法,高為量而罪不及,重為任而罰不勝,危為禁而誅不敢。民困於三責,則飾智而詐上,
犯邪而干免,故雖峭法嚴刑,不能禁其姦。何者?力不足也。故諺曰:「鳥窮則噣獸窮則□人窮則詐。」此之謂也。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里不能易其處。趍舎禮俗,猶室宅之居也,東家謂之西家,西家謂之東家,雖臯陶為之理,不能定其處。故趍舎同。誹譽在俗;意行鈞,窮達在時。湯、武之累行積善,可及也;其遭桀、紂之世,天授也。今有湯、武之意,而無桀、紂之時,而欲成霸王之業,亦不幾矣。昔武王執戈秉
鉞以伐紂勝殷,搢笏杖殳以臨朝。武王旣沒,殷民叛之。周公踐東宫,履乗石,攝天子之位,負扆而朝諸侯。放蔡叔,誅管叔,克殷殘商,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夫武王先武而後文,非意變也,以應時也;周公放兄誅弟,非不仁也,以匡亂也。故事周於世則功成,務合於時則名立。昔齊桓公合諸侯以乗車,退誅於國以斧鉞;晉文公合諸侯以革車,退行於國以禮義。桓公前柔而後剛,文公前剛而後柔,
然而令行乎天下,權制諸侯鈞者,審於勢之變也。顔闔魯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幣先焉。鑿培而遁之,為天下顯武,使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況身乎?世多稱古之人而高其行,並世有與同者而弗知貴也。非才下也,時弗宜也。故六騏驥駟駃騠,以濟江河,不若窽木便者,處世然也。是故立功之人,簡於行而謹於時。今世俗之人,以功成為賢,以勝患為智,以遭難為愚,以死節為戇吾以為各
致其所極而已。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髪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樂直行盡忠以死節,故不為也。伯夷、叔齊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樂離世伉行以絶衆,故不務也。許由、善卷非不能撫天下寧海内以德民也,然而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豫讓、要離非不知樂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樂推誠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從箕子視比干則愚矣,從比干視箕子則卑矣,從管、晏視伯夷則戇矣,從伯夷視管晏則
貪矣。趍舎相非,嗜欲相反,而各樂其務,將誰使正之?曾子曰:「擊舟水中,鳥聞之而高翔,魚聞之而淵藏,故所趍各異而皆得所便。」故惠子從車百乗以過孟諸,莊子見之,弃其餘魚。□胡飲水數斗而不足,鱓鮪,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晉而欲不贍,林類、榮啓期衣若縣衰而意不慊。由此觀之,則趣行各異,何以相非也?夫重生者不以利
害已,立節者見難不苟免,貪禄者見利不顧身,而好名者非義不苟得。此相為論,譬猶氷炭鈎䋲也,何時而合?若以聖人為之中,則兼覆而幷之,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飛鳥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棲焉,宂者宂成而得宿焉。趍舎行義,亦人之所棲宿也。各樂其所安,致其所蹠,謂之成人。故以道論者,總而齊之。治國之道,上無苛令,官無煩治,士無偽行,工無淫巧。其事經而不擾,其器完不飾。亂世則不然,為行者相揭以高,為禮
者相矜以偽。車輿極於雕琢,器用逐於刻鏤。求貨者爭難得以為寳,詆文者處煩撓以為慧。爭為佹辯,乆積而不訣,無益於治;工為竒器,歴歲而後成,不周於用。故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親織,以為天下先。其導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者,無以養生;其織不强者,無以揜形。有餘不足,各歸其身,衣食饒溢,姦邪不生,安樂無事,而天下均平。
故孔丘、曾參無所施其善,孟賁、成荆無所行其威。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詐偽,飾衆無用,貴逺方之貨,珍難得之財,不積於養生之具。澆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樸,牿服馬牛以為牢,滑亂萬民,以清為濁,性命飛揚,皆亂以營,貞信漫瀾,人失其情性。於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亂其目;芻豢、黍梁、荆吳芬馨以嚂其口;鐘鼓、管簫、絲竹、金石以淫其耳;趍舎行義、禮節謗議以營其心。於是百姓縻沸豪亂,暮行逐
利,煩挐澆淺,法與義相非,行與利相反,雖十管仲,弗能治也。且冨人則車輿衣纂錦,馬飾傅旄象,帷幕茵席,綺繡絛組,青黄相錯,不可為象。貧人則夏被褐帶索,唅菽飲水以充腸,以支暑熱;冬則羊裘解札,短褐不掩形,而煬竈口。故其為編戸齊民無以異。然貧冨之相去也,猶人君與僕虜,不足以論之。夫乗竒技偽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間;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饑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由是發其
原而壅其流也。夫雕琢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工者也。農事廢,女工傷,則饑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饑寒並至,能不犯法干誅者,古今之未聞也。故仕鄙在時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夫敗軍之卒,勇武遁逃,將不能止也;勝軍之陳,怯者死行,懼不能走也。故江河決沉,一鄉父子兄弟相遺而走,爭升陵阪,上高丘,輕足先升,不能相顧也。世樂志平,見鄰國之人溺,尚猶哀之,又况親戚乎?故身安則恩及鄰國,志為之㓕;身危則忘其親
戚,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體有所痛也。夫民有餘即讓,不足則爭。讓則禮義生,爭則暴亂起。扣門求水,莫弗與者,所饒足也;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魚,所有餘也。故物豐則欲省,求贍則爭止。秦王之時,或人葅子,利不足也;劉氏持政,獨夫收孤,財有餘也。故世治則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誘也;世亂則君子為姦,而法弗能禁也。
淮南鴻烈解卷十一,
淮南鴻烈解
| 传统分类: 子部 | 杂家类 | 杂学之属 现代分类: 其他 作者: 汉 劉安 撰、东汉 高誘 註 朝代: 清 版本: 四庫全書本 刊印朝代: 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