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聞天下之事,非宰相不可盡行,非諫官不可盡言。天下之人,誰能必至於諫官、宰相者?惟其少而學之,長而欲行之,終其身而不當其位,不可以侵官而求盡其意,是故士大夫之間,猶有不能自盡其才於天子者也。今臣幸而生於天下無事之時,每一間歲,天子常詔兩制之大臣,使舉天下之士。上自登朝之吏,
而下至於山林之匹夫,咸得竭其所懷,以盡天下之利害。非天子出納耳目之官,而得以言萬民之情僞;非天子黜陟賞罰之臣,而得以論百官之長短;非天子武力將帥之士,而得以議兵革之彊弱;非天子錢穀大農之吏,而得以𣙜財用之多少。蓋天下之人,必其爲宰相、諫官而後可以盡行而盡言者,使之一旦得以詳數而悉說之,此有以見天子之意,所以待之者甚重而不輕也。而臣何敢以無說而處於此?臣常以爲天下之事,雖其甚大而難辦者,天下必有能辦之人。蓋當今之所爲大患者,不過曰“四夷彊盛,而兵
革不振;百姓凋𡚁,而官吏不飭;重賦厚斂,而用度不足;嚴法峻𠛬,而姦軌不止。”此數四者,所以使天子坐不安席,中夜太息而不寐者也。然臣皆以爲不足憂。何者?天下必有能爲天子出力而爲之者。而臣之所憂,在乎天下之所不能如之何者也。臣聞善治天下者,必明於天下之情,而後得御天下之術。術者,所謂道也。得其道而以智加焉,是故謂之“術”。古之聖人,惟其知天下之情,而以術制之也。萬物皆可得而役其生,皆可得而制其死。牛服於箱,馬服於轅,鷹隼服於韝。牛不可以有所觸,馬不可以有所踶,鷹隼不可以
背而高翔。此三者,惟其喜怒好惡之情發於外而見於人也。是以因其所忌而授之以其術,至於終身制於人而不去。且治天下何異於治馬也?馬之性剛很而難制,急之則𡚁而不勝,緩之則惰而不趨。王良、造父爲之先後,而制其遲速,驅之有方,而掣之有時,則終日𩧟𩧟而不知止,此術之至也。古之聖人,驅天下之人而盡用之,仁者使効其仁,勇者使効其勇,智者使効其智,力者使効其力。天下之人雖襍然皆列於前,安得仁人君子而後任之!且雖有天下之善人,與之處而不知其情,御之而不中其病,則雖有好善之
心,而不獲好善之利。何者?彼不徒爲吾用也。而況乎天下之英雄,欲収其功而不制其心哉!“昔者秦、漢之際,姦宄猛悍之人,所在而爲宼,高祖發於豐、沛之間,行而収之,黥布、彭越之倫,皆撫而納諸其中,所以制之者甚僃也。玉帛子女、牛羊犬馬,以極其豪侈之心;輕財好施、敦厚長者,以服其趦趄之懷;倨肆傲岸、輕侮凌辱,以折其强很之氣。其視天下之英雄,不啻若匹夫孺子,然皆得其歡心,而用其死力。至於元、成之世,天下久於太平,士大夫生於其間,無復英雄難制之風。天下之士皆書生好儒,其才氣勇力無足畏者,
俛首下氣,求爲之用而不暇。元、成、哀、平亦欲得天下之賢才而用之,然而不知其情,不獲其術。賢人君子,避讒畏譏,遠引而去,而小人宦豎,縱横放肆而制其事,此甚可憫也。夫人之平居,朋友之間,僕妾之際,莫不有術以制其變,蓋非有湥遠難見之事也。欲其用命,而見其所害;欲其樂從,而見其所利;欲其喜,而致其所恱;欲其懼,而致其所忌;欲其開心見誠,而示之以無所恐;欲其守死不去,而示之以無所往,此天下之人皆能知之,而至於治天下則不能用,且此過矣。”“天下以爲天子之尊,無所事術也,而不知天下之事,
惟其英雄而後能有大功。而世之英雄,常苦豪橫太過而難制。由此觀之,治天下愈不可以無術也。”
欒城應詔集
| 传统分类: 集部 | 别集类 现代分类: 文学 | 诗词 作者: 北宋 蘇轍 撰 朝代: 北宋 版本: 四部叢刊景宋寫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