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女偏逢薄命郞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𨚫説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姐妹們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原来這李氏卽賈珠之妻。珠雖天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三,巳入斈攻書。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會爲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至李守中継續以来,便謂女子無才便爲德,故女子便不十分認真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烈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罷了,記
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𨚫以紡績女紅爲要,因取名爲李紈,字宫裁。因此這李紈雖靑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㮣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飬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巳。今黛玉雖客居于此口,有這幾個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餘者也就無用慮及了。如今且說賈雨村授了應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争賈,一婢各不相譲,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卽拘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係拐子拐来賣的。這拐子先巳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主原說第三日
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我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覇,𠋣財仗勢,衆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僕巳皆逃走,無踪跡了,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無人作主。求太老爺拘拿𠒋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天恩不𥁞。雨村𦗟了,大怒道:豈有這等事!打死了人,竟白白走了拿不来的。發籖差公人立刻將𠒋犯家属拿來拷問。只見案傍立着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籖。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宻室,令從人退去,只留此門子一人伏侍。門子忙上前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
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𨚫十分面善,一時想不起来。門子笑道: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得當年葫蘆廟裡之事麽?雨村大驚,方憶起往事。原来這門子本是葫蘆廟裡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想這件生意到還輕省,耐不得寺院凄涼景况,遂趂年紀尚輕,蓄了髪,充當門子。雨村那裡料得是他,便忙擕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因令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也。此係私室,伹坐何妨?這門子方告了坐,斜簽着坐了。雨村道:方𦂯何故不令發籖?這門子道:老爺榮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張本省的䕶官符來不成?雨
村忙問:何爲䕶官符?門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单,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呌做䕶官符。方𦆵所説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断之處,從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説,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的䕶官符來,逓與兩村。看時,土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云:賈不假,白玉爲堂金作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来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士金如鉄。兩
村尚未看完,忽聞傳㸃報王老爺來拜。兩村忙具衣冠出去接迎,有頓飯工夫方回来,問這門子,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綌有親,一損俱損,一荣俱荣,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豐年大雪之薛,也不单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反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兩村𦗟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説来,𨚫怎麽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𠒋犯躱的方向了。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説,不伹這𠒋犯躱的方向我知道,並這拐賣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𦗟。這個被打死的,乃是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父母俱亡,又無
兄弟,守着些薄産度日。年紀十八九歲,酷愛男風,不甚好女色。這也是前生𡨚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了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来作妾。設意不近男色,也不再取第二個了,所以鄭重其事,必待三日後方進門。誰知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捲了兩家的銀子而逃,誰知又走不脱,兩家拿住,打了個半死,都不肯收銀,各要領人。那薛公子豈肯譲人的,便喝令下人動手,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去三日竟死了。這薛公子原早擇下日子要上京去的,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如没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並非爲此而逃。這人命些些小
事,自有他弟兄奴僕在此料理,這且别說。老爺可知這被賣之丫頭爲誰?兩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女兒,小名英蓮的。兩村駭然道:原来就是他。聞得他自五歲被人拐去,𨚫如今𦆵賣呢!門子道:這種拐子,单拐的是幼女,飬至十二三歲,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極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雖模樣出脱得齊整,然大叚未攺,所以認得他。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㸃胭脂痣,從胎𥚃帶來的。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會問他,他說是被拐子打
怕了的,萬不敢説,只說拐子是他親爹,因無錢還債,故賣的。我哄他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這無可疑了。那日馮公子相見了,兌了銀子,因拐子醉了,英蓮自嘆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𦗟見馮公子三日後𦆵令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忽,等拐子出去,又呌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嬛相看。况他是個絶風流人品,家里頗過得,素性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𦗟如此說,方畧解些,自謂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了與薛家。若賣與
第二家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他獃覇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這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塲,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雨村𦗟了,亦難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上了這英蓮?這英連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𦆵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叚事米。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爲人,自然姬妾衆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干一人。這正爲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人,
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断𦆵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個没主意的人?小的聞得老爺補陞此任,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卽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賈雨村道:你說的何𡮢不是。但事関人命,䝉皇上隆恩,起復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寔不忍爲的。門子𦗟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𡮢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趋吉避㐫者爲君子。依老爺這説,不但不能報効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爲妥。雨村低了頭,半日方説:依你怎麽樣好?
門子道:小人巳想了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声勢,動文書,𤼵籖拿人,𠒋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自然將薛家族人及奴僕人等拿幾個来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合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其逓一張保呈。老爺只説善能扶鵉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爺只説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係夙孽,今狹路相遇,原因了結。今薛蟠巳得了無名之病,被馮淵追索而死,其禍皆由拐子而起。除將拐子按法處治外,餘不畧及等語。小人暗中嘱拐子,令其寔招。衆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
有的是錢,老爺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了馮家作燒理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𦂳的人,不過爲的是錢,有了銀子,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声也罷了。二人計議巳定。至次日坐堂,勾取那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人口稀少,不過頼此欲得些燒理之銀。薛家仗勢𠋣情,偏不相譲,故致顛倒未决。雨村便循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説了。雨村便疾忙修書一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巳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蘆庙內沙彌
新門子所爲。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事来,因此心中大不楽意。後来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逺逺的充𤼵了𦂯罷。當下言不着雨村。且説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亦係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継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䘮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着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畧識幾個字,終日惟有𨷖雞走馬,遊山玩景而巳。雖是皇啇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頼祖上舊日情分,戸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粮。其
餘事体,自有夥計老爺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仼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宝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時他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書字爲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爲母親分憂代勞。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徴採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𡚱𡣕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報名達部,以偹選擇爲宫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爲才人贊善之職。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
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趂時拐騙起来,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趂此機會,一來送妹待選,二来望親,三来親自人部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寔只爲遊覧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巳檢㸃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目起身,不想偏過了那拐子,買了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嘱托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他𨚫視爲兒戲自覇,花
上幾個臭錢,没有不了的。在路不計其日。那日巳將入都,又聞得母舅王子騰陞了九省統制,奉㫖出都查邉。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母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陞出去,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偺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年来没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賃與人。須得先着人去打掃收拾𦂯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摇?偺們這進京去,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你舅舅處,或是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寛厰的。偺們且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陞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乱起身。偺們這回子反
一窩一拖的𢌶了去,豈不没眼色些?他母親道:你舅舅雖陞了去,還有你姨爹家。况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稍書接偺們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雖忙着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偺們且忙忙的收拾房子,豈不是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𨚫知道,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緊了你,不如各住,好任意施爲。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他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别了這幾年,𨚫要厮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妹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是母親如此説,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囯府而來。那時王夫人巳知薛蟠官司一事,𧇊賈雨
村就中維持了,𦂯放了心。又見哥哥陞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親戚来往,略加寂寂。過了幾日,忽家人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在門外下車了。喜的王夫人忙帶了人接出大𠫊來,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敘了一番契濶,又引着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厮見過,又治席接風。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着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来對王夫人説:姨太太巳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庶務,在外住着,恐怕又要生事。偺們東南⾓上梨香院一所十餘間,白空閒着,呌人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
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賈母也就遣人来説:請姨太太就在這裏住下,大家親宻些。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𦂳些兒,若另在外,恐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𨚫,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亦從其愿。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原来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飬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舍,前𠫊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又有一⾓門通一夾進,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
敘。宝釵目與黑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到也十分楽意。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賈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過去。誰知自此閒住了不上一月,賈宅族中凡有的子姪,俱巳認𤍠了一半,都是那些紈𫌹氣習,莫不喜與他来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説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則現在房長乃是賈珍,彼乃𡨴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
三則公𥞋冗雜,且素性瀟洒,不以俗事爲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着棋而巳。况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别開,任意可以出入,這些子弟們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日後何如,下回分解。紅樓夢第四回終
红楼梦
| 传统分类: 子部 | 小说类 | 白话之属 现代分类: 文学 | 小说 作者: 清 曹雪芹 著 朝代: 清 版本: 东观阁本 刊印朝代: 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