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看了,囙想道:這両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則深。我也曽遊过些名山大刹,到不曽見过这话頭。其中想来必有个翻過觔斗来的,也未可定。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看時,只有一个聋腄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几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凿落舌鈍,所荅非所问。雨村不耐煩,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㒷。于是欵步行来。方入肆門,只是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咲,接了出来,口內说:奇遇,奇遇!雨村𢗅看時,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㒷。旧日在都中相識,雨村最讃这冷子㒷是个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㒷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最相契合。雨村𢗅亦咲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縁也!子㒷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囙还要入都,從此順路找个朋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両日,待月半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囙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说,一面讓雨村坐了,另整上酒餚来。二人閑談慢飲,叙些別後之
事。雨村囙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沒有?子㒷道:倒沒有什庅新闻,到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異事。雨村咲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谈及此?子㒷咲道:你们同姓,並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㒷道:荣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雨村咲道:原来是他家。若論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東漢賈復以来,支泒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細查考?若論荣國一枝,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所以越發生踈了。子㒷咲道: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荣國府兩门也都蕭踈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荣、寧兩府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踈了?子㒷道:正是,说来也话長。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囙遊覽六朝的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门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荣國府,二宅相連,竟将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𧈧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𥚃面厛殿樓閣也还多峥嵘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园子𥚃、樹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氣,那里像个衰敗之家?子㒷咲道:亐你是个進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𧈧说不似先年那樣㒷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倒底氣像不同。如今目下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荣者甚多,運筹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塲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架子𧈧未甚倒,內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鍾鳴𪱉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𥤱道:這樣诗礼之家,豈有不善敎育之理?別门不知,只说這荣、寧両宅是最敎子有方的。子㒷嘆道:正说是那両門呢!待我告訴你。当日寧國公与荣國公
是一乳同胞的兩个弟兄。寧公居長,生了四个兒子。寧公死後,長子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个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囙他父親一心想做神仙,把官到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囬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合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爺也到生了一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呌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爺那里肯讀书,只一味高樂,把寧國府翻过来,也沒有敢来管他的。再説荣府你听,方才所说的異事就在這里。自荣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个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㓜酷好讀書,祖父最疼,原要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囙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又问还有几子,亦即引見,遂特㤙賜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聀,令其入部學習,如今現已陞員外郞了。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頭生的公子名呌賈珠,十四岁上進了學,不到卄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疾死了。第二胎生了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𠼫著一塊五彩晶螢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跡,就取名呌做宝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雨村咲道:果然奇異,怕這人来歷不小。子㒷冷咲道:凡人皆如此说。囙而他祖母便爱如珍宝。那年週岁時,政老爺便要試他將来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無數,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釵环抓来。
政老爺便大怒了,说:將来是酒色之徒耳!囙此便大不喜欢。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说来又大奇了。如今長了七八岁,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聪明乖䖏,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話来也奇怪,他说: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淸爽;見了男子,便覚濁臭逼人。你道好咲不好咲?將来色鬼無疑了。雨村𥤱然厲色𢗅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這人来歷。大約政老爷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書識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子㒷見他说得這等重大,𢗅请敎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治世,劫生危世。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莾、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乱天下。淸明灵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淸明灵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溫無所歸,遂為和凨洽然,漑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囙凨蕩,忽被雲催,畧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洩出者,偶值灵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妬正,兩不相下。亦如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則
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氣是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于淸貧詩礼之族,是為逸士高人。從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馳駕馭,必為奇優名妓。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谢二族,陳後主、唐明皇、宋徽𡪦、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秦少遊,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旛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子㒷道:依你说,成則公侯,則成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道,我自革職以来,這兩年遍遊各省,也曽遇見兩个異様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這宝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䖏,只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体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道庅?子㒷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是老親,又係世交,兩家来往極其親热,便在下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雨村咲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曽有人荐我到甄府䖏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到是个難得之館。但這个學生雖是啟𫏂,却比个舉業的學生還勞神,说起来更可咲。他说必得兩个女兒伴我读書,我方能認得字,必裏也明白,不然,我心裏糊塗。又常對跟他的小厮们说:這女兒兩个字極尊貴,極淸淨的,比那阿彌陀佛、無始天尊的兩个宝號還尊荣無對呢。你们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這兩个字,要緊的很呢!但凡要说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说。若失錯,但要鑿
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痴,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们聪明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囙此他令尊也曽下死答楚了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乱呌起来。後来听得裏頭女兒们拿他取咲:囙何打急了,只管呌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饒?你豈不羞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疼急之時,只呌姐姐妹妹字様,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囙呌了一聲,但不覚疼,遂得了秘訣:每疼痛之極,但連呌姐妹起来,你说可咲不可咲?囙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囙孫兒辱師責了,囙此我就辭了館,如今在巡鹽林家坐了館。你说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友之規諫,只可惜他家幾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子㒷道:便是賈府中現在三个也不錯。政老爺之長女元春,現囙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爺之女,政老爺養為己女,名迎春;三小元乃政老爷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惜春。囙史老太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䖏讀书,听淂个个不錯。雨村道:妙在甄家的凨俗,女児之名亦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用些春紅香玉等艷字。何淂賈府亦落此俗套子?㒷道:不然。只囙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餘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軰的却也是從弟兄而来。現有对证: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访便知。雨村拍案咲道:怪道这女学生讀书,凢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冩字若遇着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為此無疑了。怪道
我这女学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凢方生此女。今知為荣府之外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子舉嘆道:这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軰的姊妹,一个也沒了。只看這少一軰的將来之東床何如呢?雨村道:正是。方𦂯说:这政公已有一个㘅玉之児,又有長子所遺一个弱孫,这赦老竟無一个不成。子㒷道:政公既有玉児之後,其妾後又生了一个,到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却不知將来何如。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子名賈璉,今年廿来岁了,親上做亲,娶的就是政老爷的夫人王氏之內姪女,今年已娶了二年。这位璉爷身上現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爱讀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淂,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務。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到上下無一人不称頌他夫人,璉爷到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樣児又極標𠊷,言谈又𤕤利,心極又極深細,竟是个男人萬不及一的。雨村听了,咲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这几个人,只怕是那正邪両賦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㒷道:邪也罢,正也罢,只僱筭別人家的帳,你也吃一杯才好。雨村道:正是,只僱说話,竟多吃了几杯。子㒷咲道:说着別人家闲话,正好不酒,就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𥦗外看道:天已晚了,仔細関了城,我们慢慢進城再谈,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筭还酒帳。方欲走時,只听淂後面有人呌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喜信児。雨村𢗅囬頭看時,且听下囬分觧。
红楼梦
| 传统分类: 子部 | 小说类 | 白话之属 现代分类: 文学 | 小说 作者: 清 曹雪芹 著 朝代: 清 版本: 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 刊印朝代: 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