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大地𣦸生，顚瞑長夜，以情關固閉，識鎻難開。有能一擊而碎之，掉臂而獨往者，自非雄猛丈夫，具超世之量
者，未易及也。歷觀傳燈諸老，咸其人哉。乆𫈦斯道，𭎸於達觀禪師又見之。師諱眞可，字達觀，晚號紫栢。門人重法，故稱師爲尊者。其先句曲人，父沈連季子，世居吳江太河之攤缺。母夢異人授以附葉大鮮桃，寤之尚覺餘香，遂有娠。師生五歲而不言，僧過其門，摩頂而謂其父曰：此兒出家，當爲天人師。言訖忽去，師便能語。先時見巨人跡下於庭，自是不復見。師幼奉母訓，不坐閫則盡命，立不近閫。師髫年性雄猛，慷慨激烈，貌偉不羣，𢐅不好弄，生不喜見婦人。長志日益大，父母不能拘。𡮢有詩
曰：屠狗雄心未易消。年十七，方仗劒遠游塞上，行至閶門，天大雨不前。偶値虎丘僧明覺，顧師狀而異之，因以𠍘蔽，邀歸其寺，具晩飡，驩甚相得。聞僧夜誦八十八佛名，師心大快悅。侵晨入覺室曰：吾人有大寶，何以汚在此中耶？即解攜囊之物授與覺，令設齋剃髮，禮覺爲師。是夜即兀坐達旦，每歎曰：視之無肉，喫之有味。師𠹉閉戸讀書，足不越閫者年半。凡見僧有飮酒茹暈者，師曰：出家兒如此者，可殺也。時僧甚憚之。年二十，從講師受具戒。至嘉興東塔寺，見僧書華嚴經，乃跪看良乆，歎曰：
吾輩能此足矣。遂至武塘景德寺，掩𨵿三年。復回吳門，辤覺曰：吾當行脚諸方矣。即杖䇿而去。一日，聞僧誦張拙見道偈，至斷除妄想重增病，趨向眞如亦是邪？師曰：錯也。當云方無病，不是邪？僧云：你錯他不錯。師大疑之。每至處，書二語于壁間，疑至頭面俱腫。一日，齋次忽悟，頭面立消，自是凌躒諸方。𠹉曰：使我在臨濟、德山座下一掌便醒，安用如何如何？師過匡山，窮相宗奥義。一日，行二十里，足痛，以石砥脚底，至日行二百里乃止。游五臺，見一老宿坐於峭壁空巖，師即作禮而問：一念未生
時如何？宿竪一指。又問：既生後如何？宿展兩手。師悟其旨，尋跡之，失其處矣。師至京師，叅徧融大老，融問：從何來？曰：江南。又問：來此作麽？曰：𮊸講。又問：𮊸講作麽？曰：貫通經旨，代佛揚化。融曰：你須淸靜說法。師曰：只𫝆不𣑱一塵。融命𥚚師直裰施𠊓，僧顧謂師曰：脱了一層還一層。師笑頷之，遂留挂搭九年。復歸虎丘省覺，乃之淞江，掩𨶚百日。之吳縣，適聊城傅君光宅爲縣令，其子利根命禮師，子不懌。子一日搦二花，問師云：是一是二？師曰：是一。子開手曰：此花是二，師何言一？師曰：我言其本，汝
言其末。子遂作禮。之天池，遇管公東𪷆，聞其語，𭰹噐之。師因拈薔薇一蒂二花問公，公曰：此同本生也。師分爲二。復問公，公無語。因罰齋一供，遂相與莫逆。時上御極之三年，大千潤公開堂於少林，師同巢林戒如往叅扣。及至，上堂講公案，以口耳爲心印，以帕子爲眞傳。師恥之，嘆曰：西來意故如是邪？遂不入，衆即南還。有宻藏道開者，率其同行而歸之。師知是法噐，留爲侍者。至嘉禾，見陸太宰五臺翁。先是，藏公與其善，師方至，心大相契。郡治之西北隅有楞嚴講寺，乃長水說經之處，因兵
火廢，有力者侵爲園亭。師有詩吊之曰：明月一輪簾外冷，夜𭰹曾照坐禪人。志欲恢復，乃属太宰爲護法，藏公力主其間。太宰公弟雲臺施建禪堂五楹，既成，請師命一聯。師曰：若不究心，坐禪徒增業苦；如能護𫝹，罵佛猶益眞修。謂當以血書之，師遂引錐剌臂，而流血盈碗。自是接納往來，豪者力拒，即未完局。後二十餘年，適郡守槐亭蔡公倡始求諸明公，公子竟修復矣，蓋師之願力所持也。師𡮢見人終日碌碌，縱有一二向上者而沒師承，緣無佛法㸃化故也。因𫝹大藏卷帙重多，而庸僧常
言不是𫝹者，又自來南北遺風俱好博覽，唯於梵筴執性不𮋒，致遐方僻陬有終不聞名字者。若𠜇方册，易爲流通，普使見聞，作金剛種子。即有𧩂者，罪當自代。遂與陸公五臺、馮公具區、曾公見臺、瞿公太虛等議，同驩然願賛佐。即命宻藏開公董其事，以萬曆己丑創𠜇於五臺。居四年，以冰雪苦寒故，復遷于雙徑。嗟夫！開公隱去，仍囑弟子體玄奇公、協幻予本，公本尋化。自此後輩弟子相繼於𠜇塲。至萬曆己酉，南北諸檀復請𣽃居鎧公終其役。師初以𠜇藏因緣議既成，聞妙峰師建鉄塔于
蘆芽，乃送經安置子塔中，且與計藏事。未偕，復之都門，乃訪予於東海，時萬曆丙戌秋七月也。時予以五臺因緣有聞於內，因避名於東海。適遇慈聖𦤃太后爲保聖躬、延國祚，印施大藏十五部，𦤃上頒降海內名山，勅僧諷訟，首及東海。予以謝恩入長安，時師與開公走海上，至膠西，値秋水泛漲，衆度必不能渡。師解衣先涉，疾呼衆，水已及肩，師躍然而前，顧謂弟子曰：𣦸生𨵿頭，須直過爲得耳。衆心服師。時予在長安，適師弟子于君玉立來訪，言師已東行，計其程，
旦夕乃入山期也。予聞之，日夜兼程，趕至即墨。時師已出山，在脚院，詰朝將長發。是夜一見，大歡笑。明發，請還山，留旬日，心相印契。師即以予爲知言，許生平矣。師返都門，復潭柘古刹，乃決䇿西游峨𡼴，由三晉歷𨵿中棧道至蜀，禮普賢大士。順流下瞿塘，過荆襄，登太和，至匡廬，尋歸宗故址。唯古松一株，爲寺僧售米五斗，匠石將伐之，適丐者憐而乞米贖之，以存寺蹟。師聞而興感，其樹根底爲𬋈者剝斵過半，勢將折，師砌石塡土，呪願復生，以卜寺重興兆。後樹日長，寺竟復，其願力固如此。時
江州孝廉邢𢡟學禮師，延居長松舘，執侍最勤，師爲說法語，集名長松茹退。先是，鄒給諫爾瞻、丁大叅勺原素重師意，留駐錫匡山，未果，遂行過安慶。時有江陰居士趙我聞謁見，不可。適阮君自華歸心于師，因爲居士先求得度，未許。阮君請游皖公山馬祖庵，師喜其境超絕，即属宐建梵刹，居士懇乞出家，遂薙髪于山中，詺名曰法鎧，是爲𣽃居，其庵𫝆𫎇勑賜佛光寺。師復北游至石經山，乃晉琬公慮三災壊劫，正法浸滅，乃石𠜇藏經，安於巖穴，師見而感之。時琬公塔院被力者侵，師至復
之，啟石室佛座下，得函貯佛舍利若干，出時光燭巖壑。適慈聖聖母聞師至，命近侍陳儒致齋供，特賜紫伽𥠖，師讓之，謝曰：自慚貧骨難披紫，施與高人福更增。因請舍利入內供三日，出帑金重藏於石窟。師重二事，思得予作記，適予聞師西游回，即馳至京，候於上方𫥢率院，師拉予游觀石經，遂記之。予回寓慈壽，師感遇，亦出山見訪，同居于西郊園中，𡭊談四十晝夜，目不交𥈤，信爲生平至快事。師與予計修我朝傳燈錄，子與師約
往𤀹曹溪以開法脉，師先至匡山以待，時癸巳秋七月也。越三年乙未，予初以供奉聖母賜大藏經建海印寺成，適以别緣觸聖怒，詔逮淸下獄，鞫無他辭，送法司擬罪，䝉恩免𣦸，遣戊雷陽毁其寺。師時在匡山，聞報，爲予許誦法華經百部，冀佑不𣦸，即往探曹溪回，將赴都下救子，聞予將南放，遂侍于江滸。是年十一月，方會師于下𨵿旅泊庵，師執予手嘆曰：公以𣦸荷負大法，古人爲法有程嬰、公孫杵⺽之心，我何人哉？公不生還，吾不有生日。予慰之再三，瀕行，
師囑曰：吾他日即先公𣦸，後事屬公。遂長别。予度嶺之五年庚子，上以三𣪫工下礦稅，令中使者駐湖口，以南康太守吳寶秀不奉令，劾奏被逮，其夫人哀憤以缳𣦸。時師在匡山，聞之曰：時事至此，倘閹人殺良二千石及其妻，其如世道何？遂䇿杖赴都門。吳入獄，師至，多方調護，授吳公毗浮佛半偈，囑誦滿十萬，當出獄，吳持至八萬，𫎇上意解，得末減。吳公歸，每𫝹師，輙爲涕下。師以予未歸初服，每歎曰：法門無人矣！若坐視法幢之摧，則紹隆三寶者，當于何處用心耶？老憨不歸，則我出
世一大負；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傳燈未贖，則我慧命一大負。若釋此三負，當不復走王舍城矣。癸𫑗秋，予在曹溪飛書，属門人之計偕者招師入山中，報書直云：捨此一具貧骨。居無何，忽妖書發，震動中外。時忌者乗白簡劾師，師竟以是𮊔難。先是，聖上以輪王乗願力敬重大法，手書金剛般若，偶汗下漬紙，疑更當易，亟遣近侍曹公質於師。師以偈進曰：御汗一滴，萬世津梁。無窮法藏，從此放光。上覽之大悅，由是注意。適見章奏，意甚憐之，在法不能免，因逮及。旨下，云：著審而已。
及金吾訊鞫，但以三負事𡭊，絕無他辭，送司𡨥。先是，侍御曹公學程以建言逮，乆在獄，與師問道，有圜中語錄。時執政欲𣦸師，師聞之曰：世法如此，乆住何爲？乃率浴罷，囑侍者性田曰：吾去矣，幸謝江南諸䕶法。道人哭，師叱之曰：爾侍予二十年，仍作這般去就耶？乃說偈，錄，略曰：事來方見英雄⾻，達老吳生豈宿緣？我自西歸君自北，多生晤語更泠然。言訖，端坐安然而逝。曹公聞之，急趣至，撫之曰：師去得好。師復開目微笑而别，時癸卯十二月十七日也。師生于癸卯六月十二日，世壽六
十有一，僧𦡳四十有奇。噫！師生平行履疑信相半，即此末後快便一著，上下聞之無不嘆服。師化後六日顏色如生，及浮塟于慈慧寺外。次年春夏霖雨及秋，陸長公西源欲致師肉身南還，因啟之，安然不動。適予弟子大義即奉師龕之，經潞、京口、金沙、曲阿，諸弟子乃奉歸雙徑供寂照庵，時甲辰秋九月也。越十一年乙卯冬，弟子先塟師于山，後適朱司成文寧公禮師塔，知有水，亟嘱弟子法鎧後移塔至開山，乃與俗弟子繆希雍擇其五峰之內鵬搏峰，于丙辰十一月十九日茶毘，廿三日歸
靈骨塔于此。於戲！師生平行履豈易及哉？始自出家，即脇不至席四十餘年。性剛猛精進，律身至嚴，近者不寒而凓，常露坐不避風雪。秉金剛心，獨以荷負大法爲懷。每見古刹荒廢，必志恢復。始從楞嚴，終至歸宗、雲居等，重興梵刹一十五所。除𠜇大藏，凡古名尊宿語錄，若寂音尊者所著諸經論文集，皆世所不聞者，盡捜出𠜇行于世。晩得蘓長公易解，大喜之。室中每示弟子，必令自叅以發其悟，直至疑根盡拔而後已。然義重君親忠孝之大節，入佛殿見萬歲牌必致敬，閲曆書必加額而
後覽。師于陽羡偶讀長沙志，見忠臣李賁以城垂陷不欲𣦸于賊，授部將一劒令斬其全家，部將慟哭奉命，既推刅，因復自殺。師至此淚直迸洒，弟子有𠊓侍者不哭，師呵曰：當推墮汝于崕下。其忠義感激𩔖如此。師氣雄體豐而面嚴冷，其心最慈，接人不以常情爲法，求人如𫝉鷹攫兎，一見即欲生擒。故凡入室不契者，心愈慈而恨愈𭰹，一棒之下即欲頓斷命根，故親近者希，凄然暖然，師實有焉。師性躭山水，生平雲行鳥飛，一衲無餘，無住足地。居常悲禪宗凋敝，欲求國初以來諸尊宿機
緣續爲傳燈，未遂本願，賫志而往。於戲！師每慨五家綱宗不振，常提此示人。予𠹉嘆曰：剛宗之不振，其如慧命何？原其曹洞則專主少林，潙仰、圓相乆隱雲門，自韓大白後則難見其人，法𦕨大盛于永明，後則流入高麗，獨臨濟一派流布寰區。至宋大慧中興，其道及自國初楚石、無𫝹諸大老，後傳至弘正末，有濟𨵿主其門人先師雲谷和尚，而典則尚存。頃五十年來，獅絃絕響，近則蒲團未穩，正𦕨未明，則𡚶自尊稱臨濟幾十幾代。於戲！邪魔亂法，可不悲乎？予以師之見地，足可追配古人之
風，姑錄大略，以俟後之明𦕨宗匠續傳燈者釆焉。以師未來世，故無上堂普說示衆諸語，但就叅請機緣開示，門人輯之，有內外集若干卷行於世。入室緇白弟子甚多，而宰官居士尤衆，不能具列，乃爲之銘。銘曰：佛來出世，祖未西來，擊塗毒皷，誰其人哉？鷲嶺拈花，少室面璧，只道快便，𮋒成狼藉。黄梅夜半，老盧竊逃，誰道嶺南，有此獦獠？南嶽靑原，擦膿涕漢，多少癡人，被他誆賺。五家手快，如撫舜琴，南熏倐至，辨者知音。兒孫惡辣，觸者先亾，但放一線，其家永昌。門戸孤单，命存一𮈔，有
救之者，定是嫡皃。如漢張良，爲韓報𬽦，縱然國破，宗祧可求。是生吾師，如石迸笋，出則凌霄，孰知其本？爲法力戰，通身汗血，大似李陵，空拳不怯。身雖陷虜，其心不亾，千秋之下，𭺾竟歸王。師金剛心，盡化爲骨，逼塞虚空，豈在山麓？師不知我，誰當知師？一𣦸一生，春在花枝。
徑山志
| 传统分类: 佛教部 | 史传部 现代分类: 佛学 作者: 明 宋奎光 輯 朝代: 明 版本: 嘉興藏本 刊印朝代: 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