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安主術訓:古之王者,冕而前旈,所以蔽明也;黈纊塞耳,所以掩聰,天子外屏,所以自障。故所理者逺,則所在者邇,所治者大,則所守者少。夫目妄視則淫,耳妄聴則惑,口妄言則亂。夫三闗者,不可不慎守也。昔者神
農之治天下也,神不馳於胸中,智不出於四域,懐其仁誠之心,甘雨時降,五糓蕃植,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月省時考,歳終獻功,以時嘗糓,祀于明堂。明堂之制,有盖而無四方,風雨不能襲,寒暑不能傷。遷延而入之,養民以公。其民樸重端慤,不忿争而財足,不勞形而功成。因天地之資,而與之和同。是故威厲而不殺,刑錯而不用,法省而不煩,故其化如神。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東至暘谷,西至三危,莫不聴從。當此之時,法寛刑緩,囹圄空
虛,而天下一俗,莫懐姦心。末世之政則不然,上好取而無量,下貪狠而無讓,民貧苦而忿争,事力勞而無功,智詐萌興,盗賊滋彰,上下相怨,號令不行。執政有司,不務反道,矯拂其本,而事脩其末,削薄其徳,曾累其刑,而欲以為治,無以異於執彈而來鳥,捭梲而狎犬也,亂乃逾甚。夫水濁則魚噞,政苛則民亂。故夫養虎豹犀象者,為之圏檻,供其嗜欲,適其饑飽,違其怒恚,然而不能終其天年者,形有所劫也。是以上多故則下多詐,上多事
則下多態,上煩擾則下不定,上多求則下交争。不直之於本,而事之於末,譬猶揚堁而弭塵,抱薪以救火也。夫疾呼不過聞百歩,志之所在,踰于千里。冬日之陽,夏日之隂,萬物歸之而莫使之然。故至精之像,弗招而自來,不麾而自徃,窈窈㝠㝠,不知為之者誰,而功自成,智者弗能誦,辯者弗能形。昔孫叔敖恬卧,而郢人無所害其鋒,市南宜遼弄丸,而兩家之難無所闗其辭。鞅鞈鐵鎧,瞋目扼掔,其於以御兵刃,縣矣;劵契束帛,刑罰斧鉞,
其於以解難,薄矣。待目而照見,待言而使令,其於為治,難矣。蘧伯玉為相,子貢徃觀之,曰:何以治國?曰:以弗治治之。簡子欲伐衛,使史黯往覿焉,還報曰:蘧伯玉為相,未可以加兵。固塞險阻,何足以致之?故臯陶瘖而為大理,天下無虐刑,有貴于言者也;師曠瞽而為太宰,晉無亂政,有貴于見者也。君人者,其猶射者乎?於此毫末,於彼尋常矣。故慎所以感之也。夫榮啟期一彈而孔子三日樂,感于和;鄒忌一徽而威王終夕悲,感于憂。動諸
琴瑟,形諸音聲,而能使人為之哀樂。縣法設賞,而不能移風易俗者,其誠心弗施也。寗戚商歌車下,桓公喟然而寤,夫至精入人深矣。故曰:樂聴其音則知其俗,見其俗則知其化。孔子學鼓琹於師襄,而諭文王之志,見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聴魯樂而知殷夏之風,論近以識逺也。作之上古,施及千歳,而文不滅,况於竝世化民乎?湯之時,七年旱,以身禱於桑林之際,而四海之雲湊,千里之雨至。抱質效誠,感動天地,神諭方外,令行禁止,豈
足為哉?夫舟浮於水,車轉於陸,此勢之自然也。木撃折轊,水戾破舟,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知故不載焉。是故道有智則惑,徳有心則險,心有目則眩。兵莫憯於志,而莫邪為下;㓂莫大於隂陽,而枹鼔為小。今夫權衡䂓矩,一定而不易,不為秦楚變節,不為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刑之,萬世傳之,而以無為為之。故國有亡主,而世無廢道;人有困窮,而理無不通。由此觀之,無為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應物無窮;任人之才,
難以至治。湯武,聖主也,而不能與越人乗幹舟而浮於江湖;伊尹,賢相也,而不能與胡人騎騵馬而服騊駼;孔、墨博通,而不能與山居者入榛薄險阻也。由此觀之,則人知之於物也淺矣!而欲以徧照海内,存萬方,不因道之數,而專已之能,則其窮不達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桀之力,制觡伸鉤,索鐵歙金,椎移大犧,水殺黿鼉,陸捕熊羆;然湯革車三百乗,困之鳴條,擒之焦門。由此觀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智不足以為治,勇不足以為
强,則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廟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識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積力之所舉,則無不勝也;衆智之所為,則無不成也。塪井之無黿鼉,隘也;園中之無脩木,小也。夫舉重鼎者,力少而不能勝也,及至其移徙之,不待其多力者。故千人之羣無絶梁,萬人之聚無廢功。夫華騮、綠耳,一日而至千里,然其使之搏兎,不如豺狼,伎能殊也。䲭夜撮蚤蚊,察分秋毫,晝日顚越,不能見丘山,形性詭也。夫螣蛇游霧而動,應
龍乗雲而舉,猨得木而捷,魚得水而騖。故古之為車也,漆者不畫,鑿者不斵,工無二伎,士不兼官,各守其職,不得相姦,人得其宜,物得其安。是以器械不苦,而職事不嫚。夫責少者易償,職寡者易守,任輕者易權。上操約省之分,下效易為之功,是以君臣彌久而不相猒。是故重為惠若重為㬥,則治道通矣。為惠者,尚布施也。無功而厚賞,無勞而髙爵,則守職者懈於官,而游居者亟於進矣。為㬥者,妄誅也。無罪者而死亡,行直而被刑,則脩
身者不勸善,而為邪者輕犯上矣。故為惠者生姦,而為㬥者生亂。姦亂之俗,亡國之風。是故明主之治,國有誅者而主無怒焉,朝有賞者而君無與焉。誅者不怨君,罪之所當也;賞者不徳上,功之所致也。民知誅賞之來,皆在於身也,故務功脩業,不受贛於君。是故朝廷蕪而無迹,田野辟而無草。故太上,下知有之。今夫橋直植立而不動,俛仰取制焉;人主静權而不躁,百官得脩焉。譬如軍之持麾者,妄指則亂矣。慧不足以大寜,智不足以安
危,與其譽堯而毁桀也,不如掩聰明而反脩其道也。清淨無為,則天與之時;廉儉守節,則地生之財;處愚稱徳,則聖人為之謀。是故下者萬物歸之,虚者天下遺之。夫人主之聴治也,清明而不闇,虚心而弱志,是故羣臣輻湊並進,無愚智賢不肖,莫不盡其能。於是乃始陳其禮,建以為基,是乗衆勢以為車,御衆智以為馬,雖幽野險塗,則無由惑矣。人主深居隱處以避燥溼,閨門重襲以避姦賊,内不知閭里之情,外不知山澤之形,帷幕之外,
目不能見十里之前,耳不能聞百歩之外,天下之物無不通者,其灌輸之者大,而斟酌之者衆也。文王智而好問,故聖;武王勇而好問,故勝。夫乗衆人之智,則無不任也;用衆人之力,則無不勝也。千鈞之重,烏獲不能舉也;衆人相一,則百人有餘力矣。是故任一人之力者,則烏獲不足恃;乗衆人之制者,則天下不足有也。禹決江疏河,以為天下興利,而不能使水西流;稷辟土墾草,以為百姓力農,然不能使禾冬生。豈其人事不至哉?其勢
不可也。夫載重而馬羸,雖造父不能以致逺;車輕馬良,雖中工可使追速。是故聖人舉事也,豈能拂道理之數,詭自然之𪫬,以曲為直,以屈為伸哉?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是以積力之所舉,無不勝也;而衆智之所為,無不成也。聾者可令嗺䈥,而不可使有聞也;瘖者可使守圉,而不可使言也。形有所不周,而能有所不容也。是故有一形者處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勝其任,則舉之者不重也;能稱其事,則為之者不難也。毋小大脩短,各
得其宜,則天下一齊,無以相過也。聖人兼而用之,故無棄才。夫寸生於㯨,㯨生於日,日生於形,形生於景,此度之本也。樂生於音,音生於律,律生於風,此聲之宗也。法生於義,義生於衆適,衆適合於人心,此治之要也。故通於本者,不亂於末,覩於要者,不惑於詳。法者非天墮,非地生,發於人間,而反以自正。是故有諸已不非諸人,無諸已不求諸人。所立於下者,不廢於上;所禁於民者,不行於身。所謂亡國,非無君也,無法也。變法者,非無法
也,有法者而不用,與無法等。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為檢式儀表,故令行於天下。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故禁勝於身,則令行於民矣。吞舟之魚,蕩而失水,則制於螻蟻,離其居也;猨狖失木,而擒於狐狸,非其處也。君人者釋所守而與臣下爭,則有司以無為持位,守職者以從君取容,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反以事轉任其上矣。夫貴富者之於勞也,達事者之於察也,驕恣者之於恭也,勢不反君。君人者不任能而
好自為之,則智日困而自負其責也。數窮於下,則不能伸理;行墮於國,則不能專制;智不足以為治,威不足以行誅,則無以與天下交也。喜怒形於心者,欲見於外,則守職者離正而阿上,有司枉法而從風,賞不當功,誅不應罪,上下離心,而君臣相怨也。是以執政阿主而有過,則無以責之;有罪而不誅,則百官煩亂,智弗能解也;毁譽萌生,而明不能照也。不正本而反自然,則人主逾勞,人臣逾逸,是猶代庖宰剥牲,而為大匠斵也。與馬競走,
䈥絶而弗能及,上車執轡,則馬死於衡下。故伯樂相之,王良御之,明主乘之,無御相之勞而致千里者,乗於人資以為羽翼也。枝不得大於榦,末不得强於本,則輕重大小有以相制也。若五指之屬於臂,搏援攫㨗,莫不如志,言以小屬於大也。是故,得勢之利者,所持甚小,其存甚大;所守甚約,所制甚廣。是故十圍之木,持千鈞之屋;五寸之鍵,制開闔之門。豈其材之巨小足哉?所居要也。孔丘、墨翟,脩先聖之術,通六藝之論,口道其言,身行
其志,慕義從風,而為之服役者,不過數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則天下徧為儒墨矣。楚莊王傷文無畏之死於宋也,奮袂而起,衣冠相連於邊,遂成軍宋城之下,權柄重也。楚文王好服獬冠,楚國效之。趙武靈王貝帶鵕□而朝,趙國化之。使在匹夫布衣,雖冠獬冠,帶貝帶鵕□而朝,則不免為人笑也。夫民之好善樂正,不待禁誅而自中法度者,萬無一也。下必行之令,從之者利,逆之者凶,日隂未移,而海内莫不被繩矣。故握劍鋒以離北宫子、
司馬蒯蕢,不使應敵;操其觚,招其末,則庸人能以制勝。今使烏獲、藉蕃從後牽牛尾,尾絶而不從者,逆也;若指之桑條以貫其鼻,則五尺童子牽而周四海者,順也。夫七尺之橈,而制船之左右者,以水為資;天子發號,令行禁止,以衆為勢也。夫防民之所害,開民之所利,威行也,若發堿决塘。故循流而下易以至,背風而馳易以逺。桓公立政,去食肉之獸,食粟之鳥,係罝之網,三舉而百姓說。紂殺王子比干而骨肉怨,斮朝渉者之脛而萬民
叛,再舉而天下失矣。故義者,非能徧利天下之民也,利一人而天下從風;暴者,非盡害海内之衆也,害一人而天下離叛。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圓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鮮。所以心欲小者,慮患未生,備禍未發,戒過慎微,不敢縱其欲也。志欲大者,兼包萬國,一齊殊俗,并覆百姓,若合一族,是非輻輳而為之轂。智欲圓者,環復轉運,終始無端,旁流四達,淵泉而不竭,萬物並興,莫不嚮應也。行欲方者,直立而不撓,素白而不汚,窮不易操,通
不肆志。能欲多者,文武具備,動静中儀,舉動廢置,曲得其宜,無所繫戻,無不畢宜也。事欲鮮者,執柄持術,得要以應衆,執約以治廣,處静持中,運於旋樞,以一合萬,若合符者也。故心小者,禁於㣲也,志大者,無不懐也,知圓者,無不知也,行方者,有不為也,能多者,無不治也,事鮮者,約所持也。古者天子聴朝,公卿正諫,博士誦詩,瞽箴師誦,庻人傳語,史書其過,宰徹其膳,猶以為未足也。故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立
戒慎之鞀,過若毫釐而既已備之也。夫聖人之於善也,無小而不舉;其於過也,無微而不改。堯舜禹湯文、武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當此之時,鼛鼔而食,奏雍而徹,已飯而祭竈,行不用巫祝,鬼神弗敢祟,山川弗敢禍,可謂至貴矣。然而戰戰慄慄,日慎一日。由此觀之,則聖人之心小矣。詩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懐多福。其斯之謂歟?武王伐紂,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朝成湯之廟,解箕子之囚,使各
處其宅,田其田,無故無新,惟賢是親,用非其有,使非其人,晏然若故有之。由此觀之,則聖人之志大也。文王周觀得失,徧覽是非,堯、舜所以昌,桀、紂所以亡者,皆著於明堂。於是略智博問,以應無方。由此觀之,則聖人之智圓矣。成、康繼文、武之業,守明堂之制,觀存亡之迹,見成敗之變,非道不言,非義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為,擇善而後從事焉。由此觀之,則聖人之行方矣。孔子之通,智過於萇弘,勇服於孟賁,足躡郊莬,力招城闗,能亦多矣。
然而勇力不聞,伎巧不知,專行敎道,以成素王,事亦鮮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國五十二,弑君三十六,采善組醜,以成王道,論亦博矣。然而圍於匡,顔色不變,絃歌不輟,臨死亡之地,犯患難之危,㨿義行理,而志不懾,分亦明矣。然為魯司㓂,聴獄必為斷,作為春秋,不道鬼神,不敢專已。夫聖人之智,固已多矣,其所守者約,故舉而必榮。愚人之智,固已少矣,其所事者多,故動而必窮矣。呉起、張儀,智不若孔、墨,而争萬乗之君,此其所以車裂
支解也。夫以正教化者,易而必成;以邪巧世者,難而必敗。凡將設行立趣於天下,捨其易成者,而從事難而必敗者,愚惑之所致也。凡此六反者,不可不察也。人之情,不能無衣食,衣食之道,必始於耕織,萬民之所公見也。物之若耕織者,始初甚勞,終必利也衆,愚人之所見者寡;事可權者多,愚之所權者少,此愚者之所多患也。物之可備者,智者盡備之;可權者,盡權之,此智者所以寡患也。故智者先忤而後合,愚者始於樂而終於哀。今
日何為而榮乎?旦日何為而義乎?此易言也。今日何為而義,旦日何為而榮?此難知也。問瞽師曰:白素何如?曰:縞然。曰:黑何若?曰:黮然。援白黒而示之,則不處焉。人之視白、黒以目,言白、黒以口。瞽師有以言白、黒,無以知白黒,故言白、黒與人同,其别白黒與人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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